Sunday, October 29, 2006

写在秋叶飘零之际

下面那两封信是国内一位读者写给我的,我曾在《生命中难以承受之温暖》中引用过他的来信的片断,该文贴出后,国内网友“他妹妹的”介绍了如何突破封锁的办法,我昨日向他转达了,果然有效。于是他来信让我把他的两封来信贴出,作为对网站写手们的感谢,并为我洗刷“自吹”的罪名。

以我之网络生存经验,知道那罪名决不是可以用贴出他的来信洗刷的,许多国人如joke辈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彻底失去了信任他人的能力(或从来没有过这种官能),敢于并善于用最卑污的动机解释他人的行为,不但不以此为耻,还沉醉在这种“洞若观火的洞察力”之中,认为那是大智大慧的表现。所以,我就算贴出这两封信又如何?人家可以说是我伪造的。那当然也有道理:一个大菜籽要伪造两封信又有何难?

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奉命行事,原因有两条:

第一,他在下面第一封信中竟然说要为我和家人祈福,让我感动得literally的热泪盈眶。我从来没想到读者竟然会把我的胡涂乱写,郑重地当成是欠了我的很多好处。其实我虽然“疗愚”不离口,那多半是安心气人而已,内心并不当真。已经说过了,促使我上网写作的是2000年的台海危机,当时浊气一涌,什么也没想就上网了。到后来就成了惯性运动,一天不写点文字就很不自在,如同天天长跑的人不跑就难受一样。所以,就算我真的给了读者什么好处,那也是无心的。这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古风复现,让我这悲观主义者看到了人性光明的那一面,在感激之余更觉欣慰。

第二,他在第二封信中说明自己并不同意我的许多观点,特别是不同意我对中国未来的悲观估计,这令我非常高兴。

我写的其实是“盛世危言”,并不是想诅咒祖国,而是看到了潜在危机,免不得要大声疾呼,引起众人警觉,以期防患于未然。我当然知道祖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我也看到危机与希望同在,而伴随经济繁荣出现的社会危机深化恰恰是王朝末年的典型景观:法国大革命前的法国,辛亥革命前的中国,二月革命前的俄国以及霍梅尼革命前的伊朗都这样,这不是偶然的。

专制政体似乎有个共同的难题:如何在一个高压社会中安全减压。

现代专制社会必然是高压社会。如果一味高压下去,人民倒是毫无怨言,社会也相当稳定,可惜却毫无生机,使经济发展陷入停滞。为了向社会注入活力,统治者便被迫为百姓有限度的松绑(用难听话来说就是把自由“恩赐”给人民),而这一松绑必然要引出连锁反应,经济倒是上去了,但人民对自由的胃口也给提起来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普遍的不满心理。

这儿的主要问题是,从上到下恩赐的自由不是按费厄泼赖的原则分配,而是按“狼羊律”以权力分配的。换言之,当自由兑现成现实好处时,它不可避免地要按权力等级逐级递减,等到好处传到社会底层,已经所剩无几了,那结果就是社会不公以空前规模出现。工农大众虽然也从改革中获益,却相对贫困化了,于是便出现了“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吊诡景象──百姓日子比原来好过了,反而比原来更不知足,更怨气冲天了,抗争风潮于焉出现,而这是在“往昔的好日子”里从未见过的。

这就是89“风波”的由来,它是松绑必然引起的痉挛。如果当局不铁腕镇压,民众就会变得越来越胆大,情绪互相传染,越来越怨气冲天,有可能演成严重事件,法国大革命就是这种连锁反应的结果,实行改革的亚历山大二世被暗杀也是这个原因。辛亥革命更是这种“改革导致政权覆没”的先例。

这种反应为当局始料未及,也为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百姓日子好过了反倒更加不满了?此时他们更惊恐地发现自由与专制彼此之间的不兼容性。对他们来说,自由意味着社会动乱,只有施压才能保障稳定,于是他们的应对就必然只会是“收”,也就是把恩赐给百姓的政治自由收回去。

这就是亚历山大三世和尼古拉二世在实行改革的亚历山大二世被俄国12月党人暗杀后采取的措施,也是89年后中国政府采取的措施,从赵而江而胡,每换一届班子就收紧一层。80年代恩赐给中国人民的那点经济自由倒没多少损失,甚至还有增加,但政治自由已经回收得差不多了。如今小胡整垮了竞争对手,巩固了权威,更可以放手实行他的新时代的毛泽东主义了。从这个大背景来看,中立独立的《海纳百川》和芦笛被封杀似乎是必然的。

可惜这不过是鼠目寸光的应对方式。尼古拉的倒行逆施并没有拯救了沙皇统治,反倒使革命以无比血腥横暴的方式爆发,连他全家都被布尔什特党人谋杀了。“收”的好处是它的表面上的立竿见影,正是这种效果的即时性使得它在统治者眼中具有不可抵抗的吸引力。可惜他们无法认识到,以施压换来的稳定不过是一种假象。只要原有的社会矛盾没有解决,由此产生的社会危机并不会因此自动消失,只是被储蓄下来了。专制制度的致命症结就在那“狼羊律”上,施压非但不能带来费厄泼赖,更使得人民失去了及时释放怨气的安全阀,于是当统治者的控制力弱化到临界点时,社会危机就要以空前的烈度爆发。

施压的另一个重大弊病,是统治者把原来可以争取的盟友甚至主动合作者大规模驱赶到敌对阵营中去。一个专制政体下总有改良派和革命派。因为人类本性倾向于求稳怕乱,革命派一开头只是少数极端分子,改良派则是“责任伦理”观念比较强烈的老成谋国之士,对民众有相当的感召力。不幸的是,因为这些人要求政治自由,而统治者此时已将政治自由看成是只会招来动乱的洪水猛兽,于是这些人便不可避免地要变成统治者的眼中钉,最终被当局当成比极端分子还更可怕的敌人而加以镇压,到最后便把自由派逼成了革命派,这就是在法国大革命和俄国革命前夕发生的事。

一言以蔽之,专制统治者害怕自由的必然结果,就是让自己彻底丧失了选择自由,把绝大部分人都赶到了敌对阵营里,最后手中只剩下暴力镇压那张牌。这一手一旦因内忧外患不灵之日,就是革命爆发、统治者死得惨不可言之时。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恰恰因为统治者对此前景心知肚明,他们就更加死死地抓住那救命稻草不放,越压越是百病丛生,于是便成了恶性循环:施压——危机深化,人民不满,社会动荡——统治者恐慌,更加施压——危机更深化。这样越到后来便越不敢给百姓松绑,等到最后终于熬不下去时才骤然撒手,可惜已经太晚了,反而触发了大规模革命。俄国沙皇和清室临终前都有过类似的“灭亡前的猖狂一跳”,火烧眉毛时才匆忙决定还政于民,反倒断送了卿卿性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专制统治者们倒颇像瘾君子,而权力就是他们的海洛因“四小姐”。镇压如同吸毒,能立竿见影地消除一切病痛,而越是麻醉自己,那疾病也就越发恶化了,等到最后没钱买海洛因那天,就是大限到日。

因此,所谓改革或改良,其实就是个戒毒问题,需要的是既不至于因戒得太快而引起强烈副反应甚至送命,又能最终戒断。如何才能在一个大国完成这艰巨任务,迄今成功的只有前苏联,可惜人家没有经过文革,原有的社会危机恐怕还不到咱们的万分之一,所以那大概也不算什么人间奇迹。

可惜当局似乎死都不明白上述简单道理,胡中央对海洛因的爱好似乎远远胜过江泽民,上台后明显左转,加大了施压力度。最近国内彻底封杀本网站和芦笛的文字,似乎并不是针对我个人或网站而来的,而是全面加强舆论管制的表现,无论是海纳百川还是芦笛,都不过是飒飒落下的一片落叶,预示的是肃杀深秋即将到来。

那天沙人网友说,芦笛对中共无害,我当即回答道,you know that, I know that, but those idiots do not know that! 一旦沉溺于海洛因,就完全丧失了正常判断力,所以不但王力雄那种举国无出其右的忧国忧民的独立知识分子要被昏庸的共党打成“间谍”(http://boxun.com/hero/2006/wanglx/1_1.shtml),就连临死都还忠于自己的马列主义信念的刘宾雁老都要被视为“敌对势力”,连“狐死首丘”的微不足道的心愿都无法实现。在当局眼中,为和平改造中国殚精竭虑规划方略的王力雄,要比哗众取宠的浅薄骂手余杰可怕一万倍。

这才是统治者最可悲的悲剧:恩将仇报,将解药当毒药,将恩人当仇人。老芦上了榜,so what?不回去就是了,反正父母双亡,最重要的感情纽带已经不存在了。恩将仇报,讳疾忌医,那损失是他们的而不是我的。

如今那位读者却来信说,我过于悲观了,令我欣喜莫名。其实我每次作出悲观预言时,心里的沉重不是可以形诸笔墨的。我又何尝不愿意自己的预言落空?无奈党妈妈给我的一个好处,就是彻底失去了自欺能力,不管感情上何等痛苦,都能正视现实并毫不犹豫地说出令众人不快的大实话来。

然而我毕竟长期脱离了国内生活,预言落空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上次小孙就说,看我议论国事常有隔靴搔痒的感觉,让我看了只觉得心花怒放。爱你喂,巴不得有更多的国内网友告诉我,我在上面说的这一切,不过是杞忧而已。

最后谢谢“他妹妹的”网友的热心帮助。

2006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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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两封读者来信

From : (删除)
Sent : Monday, October 2, 2006 11:36 AM
To : "ludi hu"
Subject : 还是某国内读者
芦笛先生:
谢谢您的回信。您所说的“国内公安部和安全部都注意上了我”决非戏言,可能还真是确有其事,估计您的这个电子信箱也要通过审查才能收发国内的邮件。从昨天开始,国内最大的搜索引擎“百度(http://www.baidu.com)”发生了一个变化,就是输入“芦笛文集海纳百川”主题词检索(我基本上每天输入一次,盼望着能解禁,所以对这一变化非常敏感),已经不显示任何海纳百川网站的信息了,而在google输入“芦笛文集海纳百川”,还能显示网站的信息,但打不开。换句话说,在“百度”,“芦笛”已经成了敏感词。之所以“芦笛”二字没有给过滤掉,是托了广西桂林有个“芦笛岩”的福,若真过滤会对当地旅游业带来经济损失。甚至奇奇书屋不用代理服务器也打不开了,对于我这样的老帮菜来说,意味着今后再也看不到先生的文字了,真是非常遗憾。我转贴的先生的文章,已经有一半根本搜索不到了。“从源头遏制腐败”虽未见什么行动,“从源头遏制芦笛”却已大见成效。

关于我的安全,请先生放心,现在于过去“偷听敌台”时代不同,“偷看敌网”不犯法,只要没有“复制、传播反动淫秽作品”就不构成犯罪。至于我转贴的那些内容(一共40篇左右),以中性内容为多,还有一部分是“控诉四人帮”的,有那么2-3篇不过是打擦边球,即使有问题,责任也在编辑。平时我的言行也很谨慎,“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做人基本功还是有的。

现实中的本人不抽烟、不善饮,麻将搓的也不精,因为总输,所以始终提不起什么兴趣。现在孩子大学也毕业了,人也快到老年了,才找到看芦文这么个业余爱好,现在连这么点权利被都剥夺了,真郁闷(现在国内青年经常说的一个词)。

再郁闷也得活下去。按照佛教的说法,杀生有罪,包括杀人,也包括自杀(不知为什么笃信佛教的日本人那么喜欢自杀,是不是这里面也有“我们的佛教和他们的佛教”的问题)。那么活着就要“积功累德”以还前世欠的债,也就是要助人、行善。我前世欠过什么债不知道,只是今生看了先生那么多的文章,欠先生的很多。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我没有胆量给什么“芦笛基金会”捐款,而且估计根本寄不出去。我曾问过一位高僧,如果一个人瘫在床上,不能再是助人、行善的时候,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高僧的回答是:仍然有意义,你可以为自己的亲人、朋友和一切受苦的人祝福和祈祷(念佛)。我想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今生永远也不会见面的、身在异国他乡的芦笛先生祝福和祈祷:衷心祝愿芦笛先生、芦嫂、小芦以及您的家人芦笙、芦萧们一生幸福平安。

再过几天就是中国传统的节日中秋节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某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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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 (删除)
Sent : Thursday, October 5, 2006 11:03 AM
To : "ludi hu"
Subject : 谢谢-某国内读者

芦笛先生:

我已经用您说的方法将您的文集打开了,也看到了您的那篇涉及我来信内容的文章。若不嫌文字粗糙,我希望您把我的第二封信和这封信的内容也贴上去,算是表示一下我对您的感谢,并替您抹去有人在跟贴中提到的自吹之嫌。

其实,我和先生的政治观点不完全相同。先生的文章,我也并不是篇篇都喜欢。我认为,中国社会现在的积极因素还是很多,社会也在不断的进步,从总体上看,改革开放还是取得了空前的成功。But coin has two sides,先生说的那些负面东西确实也都存在,是普遍存在的事实,而且不是个例(这也是先生文章吸引我的地方)。

至于我的安全,还请您放心。和过去相比,中国还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浏览一下国外网站,转贴几篇“中性”的芦文,可能会影响升官发财,但绝不会危及生命。再说,“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了(河南话)”。

向海川其他网友表示感谢,“包括那些反对过芦笛并且已经被历史证明是反对错了以及反对对了的同志(湖南话)”我也经常看他们的文章,受益匪浅。我只能用这种方式,隔大西洋,向他们“唱个肥诺”。

顺颂秋安

某读者